泰山其頹、哲人其萎

2013年7月24日驚傳詹老師已住進ICU一個月，我的同學楊卿潔約我晚上一起前往，我本來還擔心會不會佔用家屬探視的時間。後來楊卿潔一句話說服了我，他說：「詹老師一定希望可以看到你」，我想我也有很多話要跟他說，所以就一起前往。沒想到竟是最後一面，而我也因為哽咽，終究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詹老師曾說過，他最遺憾的將是他在有生之年應該看不到台灣的物理治療擁有獨立自主權，沒想到真的應驗了。這些天，我渾渾噩噩、很多東西在腦中打轉，靈堂前詹老師容顏栩栩如生，很多話想跟老師說，但是一張口就又哽咽了。

詹老師是我大學時代的導師，大學時代的記憶已不多，印象比較深刻的是大三的時候，當時全班充滿重考的風氣，如果不去報名考試，感覺是很丟臉的。詹老師也察覺到這詭譎的氣氛，有一天他集合全班同學，告訴我們身為物理治療師的趣味，他最大的希望是我們能做一個快樂的物理治療師；如果我們不做物理治療師，也要永遠記得要尊重自己的工作，要把工作轉換成樂趣，這樣才能對社會有貢獻。

老師說：「不管你為來做什麼工作，一定要學會接受它、喜歡它，不要做一行怨一行」。當時三年級的我們不能體會他話中的意涵，但後來的人生確實因老師的提點而享受到讀書與工作的樂趣。

我畢業後，與孫雯萍在詹老師家的診所幫忙，對我人生的衝擊很大。第一次看到物理治療師在患者面前展現的自信與能力，絕非在醫院工作時全然聽命於復健科醫師指令的工作所能及，我是在這個時候喜歡上物理治療的工作，也是在這時候才確立物理治療師對病患的意義。

當時全世界醫療界對軟組織傷害都是一知半解，肩痛就是在肩關節附近做超音波，不會分辨是哪一條肌腱出了問題。詹老師以其深厚的肌動學基礎，教我軟組織傷害的診斷，我們佩服得五體投地。一直到幾年後才有Cyriax或Magee有系統的整理這些軟組織傷害。

老師告訴我開業的信念在於「候診室絕對不能有一個病人抱怨不會好，要想盡各種法子替病患解決問題」，我以這樣的信念重新學習物理治療，使得我的物理治療技術在短短的數年間突飛猛進。直到今天，我也是抱著這樣的心情看待病人，所以我的病患都可以在最短時間解決問題。

詹老師對立法的貢獻是眾所皆知，就不贅述；我想要爆料當時的鮮為人知的事情。從我畢業開始，我就是物理治療學會的志工，以爭取物理治療師法為第一要務。雖然當時學會雖有三、四百人，但是多數都以維持生計為由，不敢有反對政府或政策的聲音。因此爭取執照的重擔都落在臺大老師的身上，壓力甚大。因此在亞東醫院工作的賈伊雯主任擔任理事長，而我們臺大老師在他的羽翼下找尋國內外資料、舉辦公聽會、辦理繼續教育課程等等，進行得十分轟轟烈烈。後來賈主任因故離開台灣，重擔又落回臺大老師的手中，詹老師自願擔任理事長，扛起爭取執照的重責。沒想到他減少舉行公聽會的次數、也不再讓我們找尋國外的資料。我們都很擔心，在理事會上輪番砲轟詹理事長，以我的聲音最大。

一個月後，我出國攻讀博士學位，臨走前我向詹老師辭行，並以不太好的態度強烈表達我希望他能積極爭取立法之心。詹老師淡淡地說，他希望我能相信他真的很努力在爭取，他一定會爭取到執照，只是他覺得方法很多，不要一直埋頭猛衝，衝撞到兩敗俱傷。我當時還是很難相信。結果半年後，我在半夜三點接到詹老師的電話。他用幾乎是尖叫的聲音告訴我「物理治療師法三讀通過了」！他說雖然他知道美國是半夜，但他想第一時間讓我知道，因為他知道我們都是立法的功臣。

行筆至此，不爭氣的眼淚又掉下來，詹老師的堅韌性極強、親和力極高：在內外交逼下，仍然可以交出漂亮的成績單；在歡天喜地下，仍然不忘將功勞與大家分享。他告訴我，過去我們一直都以物理治療師本位觀點看待執照，不斷地對衛生署施加壓力，而忽略了雙贏、甚至三贏的思維。而且條條大路通羅馬，如果這一條不通，可以重新檢討，迂迴前進一樣可以達到目標。他這一套三贏與目標導向的邏輯思維後來對我在執行921醫療復健計畫時幫忙很大，也開啟我人生很重要的里程碑，我不再短視，我的所作所為都以國人社會有所回饋為思考的起點。

我在921地震時，到南投執行醫療復健計畫頗具成效，當時衛生署希望能將南投的計畫轉成居家復健計畫，向全國各縣市衛生局行銷此概念。當時需要一名引言人替我引見這樣的概念，我詢問詹老師，他二話不說就答應了。他說：「只要能幫助物理治療行銷，再辛苦他都不怕」，所以他坐車來回7小時到南投日月潭，就只為了替我做10分鐘的引言。這一份恩情，歷歷在目，讓我感念至今。

詹老師50歲生日時，我們幫他辦了慶生會，全國學生雲集，來了一共107名。我想這是空前的盛況，當時我猜喜歡熱鬧的老師應該會很開心才對。沒想到老師笑著進門時，突然看到這麼多人，變得很不開心。後來才知道因為當時是楊卿潔騙他說是我們兩個請老師吃中飯過生日，所以他穿著輕鬆就來了。如果他知道有這麼多人，他會好好的打扮，將最美的一面呈獻給大家。我那時候才知道老師認為服裝儀容整齊是對對方的尊重，那一天的打扮輕鬆，讓他覺得很失禮。他後來告訴我，如果要讓對方開心，要瞭解對方的想法，而不是用自己的想法強迫對方接受。這是老師高明的御夫術中的頭一招，但就這一招已經讓我們終身受用不盡。

詹老師的一生順遂，雖小有逆境，但他也會克服往前衝。他對事物的分析力極強，生命不做無謂的浪費，所以每一分鐘都活著非常紮實。最後這一段日子，他每天行走四公里，從不間斷，他堅信只有強健的體魄才有機會讓他抗癌。今年六月十五日老師到學系接受傑出系友獎時，約我在楊卿潔得到博士學位後一起去吃飯慶祝，但因為我們兩個輪流出國而約定在七月，沒想到我們竟然無法見面。

詹老師一生念茲在茲的物理治療師獨立作業一事，終其一生也沒有機會看到，應是他最遺憾的地方。希望我們物理治療師能夠繼續努力，完成詹老師未竟之業，讓我們專業成長，讓老師能夠安息。

(作者係學士班第11屆系友，現為本系教師)